雁阵:跋涉在生命的旷野之中——读种善东诗集《走过不惑》
在当代文学创作中,诗人与其他写作者似乎有着本质的不同。他们终其一生都在进行着一场没有终点的跋涉——不断探索诗歌语言的疆界,不断建构独属于自我的意象体系,不断调整诗歌创作前行的方向,在创新的道路上不知疲倦,如同行吟者穿梭于生命的旷野。这旷野里有高山深壑的阻隔,有险滩激流的考验,亦有林木葱茏的慰藉,种善东便是这样一位在旷野中长途跋涉的诗人。他的诗集《走过不惑》,正是这场跋涉中最为真切的生命图景见证。
这部作品以其独特的生命体验、深沉的思想内涵,为我们铺展了一位诗人伫立中年门槛时的精神坚守,以及那片斑驳陆离的心灵世界。它不仅记录了诗人个体生命从迷惘困顿到清醒觉醒的完整历程,更折射出他在纷繁的世相中,对诗歌精神家园的执着追寻,以及对诗人使命担当的自觉肩负。尤为令人钦佩的是,种善东始终在生命的“绝壁”上奋勇开拓,最终完成了一次意义深远的诗意升华。
一、扎根沂蒙:地域文化的诗性书写与精神原乡的构建
种善东的诗歌创作深深植根于沂蒙大地这片沃土。他的家乡山东沂南县,不仅是其地理意义上的故乡,更是其诗歌创作的精神原乡。作为沂蒙诗社的发起人和《沂蒙诗刊》的推动者,种善东将散落在沂蒙大地的诗人群体凝聚在一起,让诗歌的旗帜在沂蒙大地上高高飘扬。这一文化自觉与担当,也促使他的诗歌创作进入了蓬勃迸发的旺盛期。
种善东的诗歌犹如一幅镌刻着沂蒙山水的长卷,在历史与现实的交织、乡土与时代的碰撞中,构建着独特的诗歌美学世界。他的诗歌多以沂蒙大地为背景,以细腻而磅礴的笔触,将地域文化、生命体验与哲学思考熔铸一炉,既彰显着沂蒙文化的深厚底蕴,又展现出当代诗人对时代命题的积极回应。
沂蒙地区独特的地理风貌与人文传统,为种善东的诗歌创作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灵感源泉。在他的笔下,沂蒙的山川草木、乡村田园不再是单纯的自然景观,而是被赋予了深厚的文化记忆与情感温度。诸如《谁说时间会冲淡一切》《只有众草》《种故乡》《小沂南,大界湖》《盆泉》《百子山》《花之寺》《押着界湖来蒲汪》《红石寨》等作品,通过对乡土风物的细腻描绘,勾勒出一幅灵动鲜活的沂蒙山水画卷。
在《盆泉》一诗中,诗人写道:
“作为泉眼,你吞下了太多秘密/作为地名,又铭记了多少荣辱/有关国家或个人,爱情或天气/那些曾经的人或事,已淹没或遗失/唯独你,成为地标,深嵌在沂蒙大地/有人细数你的年轮/有人争论你的属地/还有人,纠结你的名字/你微笑着沉默,尘世间谁是知己”。这首诗内涵丰富,以小见大,以“盆泉”喻指自然物象、文化承传、故土情结、时代变迁、乡愁记忆,这种意象化的表达,将自然山水、历史文化与诗人情感巧妙勾连,使山水成为承载沂蒙人民集体记忆的文化符号。
种善东对沂蒙乡村生活的书写同样充满了诗意与温情。他以敏锐的观察力捕捉乡村生活的细微之处,将最平凡的乡村物象都转化为诗歌创作的素材。他对沂蒙山的深情,是和乡情、亲情、土地之情紧密相连,饱蘸着生命的血与泪。
“这是一个适合告别的季节/落叶告别树枝,柿子告别青涩/庄稼告别土地,溪流告别深山/风帆告别港湾,雨水告别云朵//我悄悄登上客车/不忍弹去发梢上的水珠/让它停下来,在天地之间/留下一段悬念//我不挥手/只怕无人送行的站台孤单/我也不说话/陌生人听不懂家乡的方言//风雨兼程有什么不好/清洗掉所有痕迹,就像/我从来没踏进你的心田/你从来没想过再见”。
《告别》这首诗通过对秋天生命场景的描绘,营造出一幅冷峻而浓烈的景象,从自然景物的赴别到诗人与故土、亲友的分别,由物及人,仿佛是一种宿命,自然与生命体的离别就有了广泛的意义,聚散无常,离合悲欢,从而唤起人们对故土深深的眷恋与思念之情。
种善东的诗歌最鲜明的特质在于其强烈的现实根基。在现代主义诗潮衰退,而口语诗歌大行其道的时候,种善东的诗歌立足于沂蒙乡土。他以质朴的语言和鲜活的意象,将自然景象和日常生活中的点滴感悟转化为动人的诗篇。他在《阡陌》一诗中,这样写道:
“也许,只有犂铧知道/庄稼的根须扎多深/也许只有蚯蚓才懂得/一粒种子渴求光明的决心//有些路不止农夫踩出/还有许许多多的牛马蹄印/草是自觉的,依附路边/任人踩踏/胆子大的,就混入了庄稼/多数会死于非命/只有零星的草,享受着种种礼遇/高昂着头颅//其实,在蚱蜢和纺织娘眼里/它们都是可避风雨的树//有时,路会被庄稼与野草吞噬/有时,庄稼和野草会被路运往远方/但,它们每年都准时生长/用来安放我们的脚板/抚慰饥饿的肚肠”。
诗中“庄稼、种子、野草”这些乡间最寻常的物象,被赋予了人格的力量,更反映出诗人对传统农耕文明的珍视与对乡村文化的守护。
沂蒙精神作为沂蒙地域文化的核心,也在种善东的诗歌中得到了生动诠释。沂蒙精神是在革命战争年代形成的宝贵精神财富,体现了沂蒙人民无私奉献、艰苦奋斗的优良品质。种善东在诗歌中通过对革命历史的回溯与缅怀,传承和弘扬沂蒙精神。在《大爱无言——记沂蒙红嫂明德英》中,他雕塑着沂蒙红嫂明德英的精神丰碑:
“缺衣少粮怎么办/她解开了遮羞的衣裳/干瘪的乳房 本是儿子嗷嗷待哺的干粮/哺育毫无瓜葛的‘亲人’那叫大爱无疆/那是沂蒙人的榜样//多少年后 有首歌还在传唱:/蒙山高 沂水长 我为亲人熬鸡汤/多少年后 她也没说话/大爱无言 大爱无疆/如今 蒙山还是那么高 沂水还是那么长/红嫂已走进历史/她的故事已经从沂蒙走到全国/永久传唱 她的身影已深深印在每个/中国人的心上”。
诗人以激昂的笔触,描绘出沂蒙人民在革命战争中的英勇事迹,展现出沂蒙精神的伟大力量。这种对沂蒙精神的书写,不仅是对历史的致敬,更是对当代社会的精神滋养,使沂蒙精神在诗歌中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
二、走过不惑:中年困境的诗性超越与生命哲学的构建
《走过不惑》的书名本身便是一个充满张力的诗学命题,“不惑”作为孔子提出的四十岁生命境界,在当代语境下被赋予了新的诠释。种善东以诗人的敏感与哲人的思辨,通过诗歌这一最贴近灵魂的表达形式,记录了自己“走过”而非“到达”不惑的生命历程,展现了一种动态的、不断自我更新的精神状态。诗人捕捉到了这种生命阶段的特殊韵味,清晰地勾勒出一条从困惑到觉醒的心灵轨迹,将其升华为具有启示意义的人生经验。
《走过不惑》最为动人的部分在于其对中年危机的创造性转化。种善东没有回避这一生命阶段的困境——价值的重估、激情的消退、责任的沉重,而是以诗歌为媒介,将其转化为自我认知深化的契机。从《我的外表是春天》一诗中可以看出诗人的内心世界的挣扎过程:
“体内的风寒,是与江湖结下的仇怨/机械的微笑,是抵御世俗的门栓//把许多的苦,藏在深处//不想让人轻易觉察,我的肤浅/更不想,让谁挤出眼睛里多余的汗/入骨的毒,透心的寒/我的外表是春天//反复奔波在回家的路上/亲情是唯一的解药/只有老家的炉火,能融化体内挤满的冰山/只有坐在老家低矮的土炕上/我才不惧怕冬天”。
这首诗歌曲折而生动地描绘了这一盘旋上升的心路历程。这种对生命复杂性的诚实面对,使《走过不惑》超越了简单的励志叙事,成为一部真实的心灵史诗。
种善东对“不惑”的诠释最具突破性之处在于,他打破了传统意义上“不惑”作为静态终点的理解,而将其重构为一个持续自我超越的动态过程。在《秋阳,渐渐冷却》中,他这样写道:
“河水渐渐消瘦/蒹葭渐渐白首/‘时间是一把无声的锉刀’/打磨出万物的骨头//我和一把茶壶,推心置腹/却想着银汉偷渡/它怀揣着一棵树的苦//太阳正收回洒下的温度/松风煮秋水算不算一种境界/我却随着影子,进进出出。”
这种对“不惑”的解构与重构,体现了诗人独特的精神品格——在认知的边界上不断探索的勇气,而这正是《走过不惑》最为珍贵的生命启示。
种善东善于在诗歌中探讨生命、存在与哲学的终极命题,使作品具有超越个体经验的普遍意义。在《只有众草》等诗歌中透露出诗人的生命体验和生存哲学:
“从山脚开始,穿过阔叶林/穿过长青的松柏/越往上,树木越少/直到不见一棵的山顶//只有众草,一路匍匐前进/它们低于树木/却比所谓的高大,更接近真相/接近天空和神祗//和倔强的顽石不同/他们生前默默低首,死后/却高举着头颅//”。
草木是大自然中最普遍最具生命力的代表,它们与诗人有着某些相似之处,卑微而高贵,谦逊而不屈服于命运之神。种善东在这些诗歌中表达自己的心志,以草木自喻,从人生中的困惑中解脱出来,探讨生命的意义,进入一种豁达通透的哲学境地。这些诗歌真实表达了诗人从困惑到豁达的生命之旅中人生态度的转变历程。
《走过不惑》,种善东完成了一次从个体到普遍、从困惑到觉醒的精神跋涉。他的诗歌创作,既是对沂蒙大地深情的回望,也是对生命旷野勇敢的奔赴;既是对中年困境诚实的面对,也是对生命哲学执着的建构。
三、精神坚守:生命境界下的诗学担当与价值重构
种善东在诗歌创作中展现出孜孜不倦的诗歌艺术追求。他把这种追求看成一种历史的使命。他在沂蒙诗社群中倡写同题诗,创作了以二十四节气为命题的诗歌系列,从立春到大寒,通过物景的变化和意象的创造组合,探索宇宙和生命的内在规律,创造出一首首情致盎然的诗歌:
“从今天起,我要用中草药护肝养生/在小小的蜗居里,躲避无法躲避的春风/等待烂漫的春花将我的窗帘染红/等待蝴蝶蜜蜂百灵的歌声,漫过头顶”
——《立春》
“上天不愿用一场雪来粉饰太平/我也不愿用一首蹩脚的诗/来歌功颂德/寒号鸟都哑口无言/我有什么理由来炫耀/一件漏风的棉衣//深夜,虎啸于山岗/惊醒沉睡的马兰/有人在大雾中走失/有人在长夜里失眠”
——《大雪》
种善东在节令的变化中,敏锐地捕捉到物候的变化,这种变化也深刻地影响着诗人心境的变化。风霜雨雪,都带着诗人鲜明的情感色彩。这种生命的思辨掷地有声,深深拷问着灵魂。
岁月更迭,时令运转。种善东在对时间流逝的敏感感觉,引发了诗人生命意识的觉醒,以及对诗学使命的担当。
在《逆光》中,种善东写道:
“夜深人静时,我翻了翻往事/就像那本私人日记/丢失了内容,只剩下封面//这场景,多像三十年前的一场告别/你背着太阳和我挥手/炫目的光线,让我/怎么也看不清你的脸”。
这种对时光有限性的焦虑并非消极的恐惧,而是催生觉醒的契机。诗人将抽象的时间具象化为可感知的意象,完成对生命有限的诗性超越。而他将这种个体性的写作又转变为扛鼎性的担当。他这种担当意识,就是自己以领头雁的角色,推动沂蒙诗群的群体发展,在沂蒙大地留下卓越的足迹。
《走过不惑》最终的价值不仅在于其艺术成就,更在于它为当代人提供了一种应对中年危机乃至生命困境的诗性智慧。种善东通过诗歌创作实践了一种“知行合一”的生活哲学,将审美体验转化为生存智慧,为读者展示了文学如何能够成为照亮现实的精神之光。
《走过不惑》对苦难转化的艺术示范尤其具有疗愈价值。种善东不回避生命中的失落与伤痛,但他总是能够通过诗意的观照将其转化为精神的财富。在《夜深如海》一诗中,他这样写道:
“我是落水者/缺氧,窒息,肺叶干瘪/如父亲晒在石墙上的旱烟/灵魂被一匹马驮走/没有颜色/掠过母亲坟头时,打了个踉跄//谁知道,高悬在头顶的明月/它的光芒,是偷来的//风一定是金属锻造的利器,它从唐家垭口入侵/对所有不顺眼的事物/不停地切割,搅拌,洒落又堆积/一些真相被剥开,露出白骨/一些被掩埋,不见痕迹”。
诗人对生命意义的探索贯穿整部诗集。这种对生命本质的深刻认知,通过对生命历程的反思与总结,展现了不惑之年特有的人生智慧。种善东的诗歌不仅是个人心路历程的记录,更成为引导读者思考人生价值的精神路标。
《走过不惑》以其思想的深度、艺术的探索和精神的独立,在当代沂蒙诗坛树立了一面旗帜。它为现代诗歌的发展提供了诗人个体的经验,也为诗人困惑的心灵开辟超越的路径。在这个意义上,《走过不惑》不仅是一位诗人中年的精神自传,更是一面映照时代心灵的镜子,一盏照亮普遍人类处境的灯盏。
信息编辑:刘青